「他是尿毒症。」我盯著她的臉,不想放過任何一個微表情,「如果不換腎,或者不好好透析,會死的。」
外婆的手抖了一下,一顆山竹滾到了地上。但下一秒,她的反應卻讓我遍體生寒。她沒有問嚴不嚴重,也沒有問在哪家醫院,而是猛地站起來,指著我的鼻子罵道:「你個死丫頭,幫著那個不孝子騙我是吧?尿毒症?那是富貴病!他一個窮光蛋得什麼尿毒症?肯定是想騙我的養老錢!我告訴你,門都沒有!我的錢是留給我大孫子浩浩去美國留學的,誰也別想動!」
浩浩,劉浩。舅舅的兒子,我的表弟。那個從小就被外婆捧在手心裡,要星星不給月亮,後來被送去美國讀書,三年都沒回來過一次的「金孫」。
「舅舅都要死了,您還想著浩浩的學費?」我覺得不可思議。
「死?」外婆冷笑一聲,重新坐回沙發上,「他死了,房子正好留給浩浩。要是把房子賣了治病,最後人財兩空,我的浩浩回來住哪兒?」
那一刻,我終於聽懂了。她不是不知道舅舅病了。她是怕舅舅治病會花光家底,甚至賣掉那套老房子。所以她先下手為強,大鬧一場,編造「棄養」的罪名搬出來,不僅是為了在這個道德高地上壓死舅舅,讓他不敢賣房,更是為了躲到我這裡,讓我給她養老,把舅舅徹底「榨乾」後拋棄掉,好保全那點留給她孫子的資產。
這哪裡是母親?這分明是吃人的魔鬼。
7.
我沒再說話,轉身進了房間。我知道,跟這種人講道理是沒用的。在她那套扭曲的價值觀里,兒子是耗材,孫子才是香火,而外孫女,不過是臨時的飯票。要想破局,光靠吵架不行。我得找到她的死穴。
這幾天,我發現外婆有個奇怪的習慣。她隨身帶著一本發黃的《地藏經》。無論是吃飯、看電視,還是睡覺,那本書從來不離手。晚上睡覺時,她甚至把書壓在枕頭底下,誰要是碰一下,她能立馬跳起來罵人。她說那是她在廟裡求過光的,保佑子孫平安。
但我做助理的直覺告訴我,那本書不對勁。書的封皮磨損嚴重,但書頁的厚度不均勻。中間有幾處明顯鼓起來,不像只是夾了書籤。而且,每次我提到「起訴」、「查帳」這些字眼時,她的手就會下意識地摸向那本書。
周六上午,外婆說想吃樓下那家老字號的生煎包。「您等著,我去買。」我拿起鑰匙出了門。但我並沒有下樓。我把門關得震天響,然後脫掉高跟鞋,赤著腳站在門外的走廊里。
過了大約五分鐘,我聽到屋裡傳來拖鞋趿拉的聲音,接著是衛生間沖水的聲音,然後是花灑打開的聲音。她去洗澡了。她有個習慣,洗澡要洗很久,而且水聲開得很大。
我掏出備用鑰匙,輕輕轉動門鎖,推門而入。屋裡只有嘩嘩的水聲。我快步走進主臥,目光鎖定了床上那個枕頭。雖然心裡早就有了猜測,但在掀開枕頭的那一刻,我的手還是忍不住有些發抖。那本《地藏經》靜靜地躺在那裡。
我拿起來,書比想像中要重。我深吸一口氣,翻開了書頁。沒有菩薩像,沒有經文書籤。在書的中間部分,被人精心挖空了一塊,裡面塞著一個透明的文件袋。
我顫抖著手打開文件袋,倒出了裡面的東西。兩張銀行定期存單。
第一張,中國銀行,戶名趙桂芳,金額三十萬。
第二張,建設銀行,戶名趙桂芳,金額五十萬。
整整八十萬!
舅舅賣手機買藥,吃清水掛麵,連透析費都交不起。而這個口口聲聲說自己「身無分文」、「被趕出來」的老太太,手裡竟然握著八十萬的巨款!
在這些存單下面,還壓著一張泛黃的信紙。紙上的字跡歪歪扭扭,但我認得,那是舅舅的字。
「承諾書:本人劉建國,自願將每月工資的90%上交給母親趙桂芳保管,作為其養老金及兒子劉浩的教育基金。本人承諾,無論生老病死,絕不動用這筆錢。父親留下的房產,本人自願放棄繼承權,全權歸母親處置,日後過戶給劉浩。——劉建國,2019年5月。」
看著這張像賣身契一樣的紙,我只覺得渾身發冷。這哪裡是承諾書?這是奴隸契約!怪不得舅舅家徒四壁,怪不得他哪怕病成那樣也不敢反抗。他不是愚孝,他是被這對母子加上那個遠在美國的吸血孫子,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!
8.
就在這時,身後的浴室門「咔噠」一聲響了。我猛地回頭。外婆裹著浴巾站在門口,花白的頭髮還在滴水。當她看到我手裡拿著的那疊存單時,那張原本紅潤的臉瞬間變得慘白,緊接著,五官扭曲成了一個猙獰的表情。
「你翻我東西!」她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,發瘋一樣衝過來就要搶,「那是我的錢!你個沒教養的賠錢貨!還給我!」
我側身一閃,舉高了手裡的證據。「你的錢?」我冷冷地看著她,聲音因為憤怒而微微發顫,「這上面每一分錢都是舅舅的血汗錢!他現在躺在家裡連命都快沒了,你手裡捏著八十萬,卻看著他等死?」
「那是給浩浩的!」外婆撲了個空,索性坐在地上撒潑打滾,拍著大腿嚎叫,「你舅舅那個病就是個無底洞!治不好的!把錢花了,房子賣了,我的浩浩回來怎麼辦?他可是我們要留洋的博士,是劉家的希望!那個短命鬼死了就死了,正好給浩浩騰地方!」
「啪!」我把那本《地藏經》狠狠摔在地上。
「好一個劉家的希望。」我指著地上的存單,「外婆,您知道您這叫什麼嗎?您這叫謀殺!您以為這就是您的錢了?我告訴您,這張所謂的承諾書,在法律上因為違背公序良俗,根本就是無效的!而且,您長期霸占舅舅的收入,導致他無力治病,這屬於嚴重的不當得利,甚至構成遺棄罪的共犯!」
「我不管什麼法不法!」外婆爬起來就要來咬我的手,「這是家務事!警察也管不著!你把錢給我!」
就在我們僵持不下的時候,我的手機響了。是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。我一邊護著存單,一邊接通電話。
「你好,是劉建國的家屬嗎?這裡是市第三醫院。病人剛剛在家裡昏迷被鄰居送來了,情況很危急,需要馬上進行搶救和透析,請家屬立刻帶錢過來辦理住院手續。」
電話那頭的聲音冰冷而急促。我掛斷電話,看著眼前這個還在伸手要錢的老人。
「舅舅昏迷了,在搶救。」我說。
外婆的手僵了一下,但隨即又縮了回去,眼神閃爍:「昏……昏迷就昏迷,我都說了沒錢……」
「外婆,」我拿出手機,點開了錄音功能,那是從她剛才衝出浴室開始我就按下的,「您現在的每一句話,我都錄下來了。我現在就去醫院,並且會報警。警察來了,我會把這些存單、承諾書,還有這段錄音,全部交給警方。」
「你敢!」
「你看我敢不敢。」我轉身去拿包,語氣決絕,「我不僅要報警,我還要幫舅舅請律師,打官司。這房子是外公留下的遺產,舅舅有一半繼承權。這些年他上交的工資,哪怕只要回來一半,也夠他換個腎了。至於您,您有這八十萬的存款,法院判多少贍養費,我們給多少。多一分,都沒有。」
9.
外婆徹底慌了。她終於意識到,眼前這個外孫女,不是那個任她拿捏的軟柿子舅舅。她撲上來抱住我的腿,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,這次是真的哭了:「悅悅,別報警!別告我!我給錢……我給錢還不行嗎?那是留給浩浩的啊……」
我一腳踢開她的手,沒有回頭。外面的雨停了。
趕到醫院時,舅舅還在搶救室。我直接去交費處,從外婆那堆存單里抽出一張三十萬的,在櫃檯前拍了照片發給那個在美國的表弟劉浩,並附上一句話:「你爸快死了,你奶奶拿著他的救命錢說是給你留的。這錢我現在用來救你爸的命。如果你還有點良心,就滾回來伺候;如果沒有,咱們法庭見。」
半小時後,醫生出來了。「命保住了,但必須儘快規律透析,最好準備換腎。」
我透過玻璃窗,看著躺在病床上插滿管子的舅舅。他那麼瘦,被白色的床單裹著,像一片隨時會飄走的枯葉。
外婆最後還是來了,是被兩個民警「請」來的。在警察的調解室里,她死死護著剩下的存單,眼神怨毒地盯著我,嘴裡還在念叨:「作孽啊……劉家的家業都敗在個丫頭片子手裡了……」
我看著她,只覺得可悲。她愛兒子嗎?或許愛過,但那種愛是有條件的。當兒子能賺錢時,他是提款機;當兒子成了累贅,擋了孫子的路時,他就是可以被犧牲的耗材。所謂「養兒防老」,在她這裡,變成了「吃兒防老」。
我走過去,當著警察的面,把那份手寫的「承諾書」撕得粉碎。「外婆,」我把碎紙屑扔進垃圾桶,「舅舅醒了以後,我會幫他把房子過戶到他自己名下。至於您,您有八十萬,您可以去最好的養老院,也可以去美國找您的寶貝孫子。但這個家,您是回不去了。」
外婆癱坐在椅子上,這次,她是真的愣住了。哪怕到了這一刻,她懷裡依然緊緊抱著那本被挖空的《地藏經》。
經書封面上的「地藏」二字,悲憫地看著這荒誕的人間。
佛渡眾生,卻渡不了心中有鬼的人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