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周六下午四點半,初冬的陽光稀稀拉拉地灑在客廳地板上,卻怎麼也曬不暖這屋裡的陰冷。
門鈴響得很急,像是有什麼人在外面催命。我剛把給老婆熬的鯽魚湯關了火,擦著手去開門。門一開,一股混雜著泥土、草腥和淡淡酒氣的味道鋪面而來。
「爸?你怎麼來了?」我驚訝地看著門口的老人。
岳父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深藍工裝,褲腳上還沾著干硬的黃泥點子。他沒進門,只是把腳邊那個鼓鼓囊囊的紅藍條紋蛇皮袋提了起來,往我手裡一塞。
「剛出缸的,十斤。」岳父的聲音很悶,像是從胸腔里擠出來的。他的手極其粗糙,指關節粗大變形,指甲縫裡嵌著怎麼洗也洗不掉的黑線。那是常年和禽畜打交道留下的印記。
我接過來,手往下一沉,好傢夥,死沉死沉的。
「爸,進來喝口水吧,小敏剛睡著。」我側身讓路。
岳父擺擺手,眼神往屋裡瞟了一眼,又迅速收回,像是怕打擾了什麼:「不了,豬場那邊還有一窩崽子要接生。這東西……這東西是大補,給小敏催奶用的。」
說完,他轉身就走,背影佝僂得像一張拉滿卻沒了力氣的舊弓。走了兩步,他又猛地回頭,指著我手裡的袋子,眼神異常嚴肅:「強子,記住啊,袋子底下我留了話,照著做!千萬別急!」
我愣愣地點頭,目送他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三輪車消失在巷子口。
回到客廳,我把蛇皮袋放在茶几上。解開袋口的死結,一股濃烈的酒香夾雜著一種說不出的刺鼻味道沖了出來。裡面是一顆顆碩大的鵝蛋,每顆都裹著一層濕漉漉的灰泥。
這是岳父的絕活——醉鵝蛋。在他們老家,這是給產婦補身子的聖品,據說比人參還養人。
我正準備把鵝蛋拿去廚房,一張皺皺巴巴的紙片從袋子縫隙里飄落下來。我撿起來一看,是一張拆開的紅塔山煙盒紙,反面寫著一行力透紙背、歪歪扭扭的大字:
「切記!敞口晾3天再下鍋!現在火氣大,毒性重,急不得!切記!」
「毒性重」三個字,被他重重地描了好幾遍,看著有點觸目驚心。
岳父是乾了一輩子的老獸醫,對這些土法子、偏方子最是講究。他的話,在這些事上就是聖旨。我雖然不太懂為什麼鵝蛋會有毒,但心裡還是存了敬畏。
我把紙條揣進兜里,想著先把蛋拿到陽台通風處晾著,等老婆醒了再跟她說。剛把袋子放好,臥室里傳來了孩子的哭聲。我趕緊洗了把手衝進去,熟練地抱起孩子,換尿布、拍嗝。
這一通忙活下來,大概過了二十分鐘。等我把孩子哄睡著,滿頭大汗地走出臥室時,客廳里靜悄悄的。原本放在陽台通風處的蛇皮袋,此刻正軟塌塌地癟了一大半。
我心裡「咯噔」一下。這時候,我媽正背對著我,站在玄關那裡,手裡提著她那個標誌性的碎花布兜。我媽慌慌張張地拉上了布兜的拉鏈,轉過身來,臉上堆著那副理直氣壯的笑。
我幾步跨到陽台,拎起那個蛇皮袋。輕飄飄的,往裡一看,只剩下底部幾顆雞蛋大小的「次品」,那幾顆最大、最圓潤的,全沒了。
2.
「媽,蛋呢?」我壓低聲音,怕吵醒屋裡的老婆孩子,但語氣里的寒意我自己都聽得出來。
我媽見瞞不住,索性脖子一梗,把那個沉甸甸的布兜往身後藏了藏:「喊什麼喊?嚇著孩子!我拿走了。小敏現在奶水本來就不好,吃這麼大的鵝蛋也是浪費。你妹也懷著孕呢,都五個月了,正是需要營養的時候。這鵝蛋是好東西,給她補補身子,那肚子裡懷的才是咱家的親外孫!」
「媽,這不是小氣不小氣的問題!」我急得往前走了一步,「這蛋現在不能吃!岳父留了條子,說有毒性,必須敞口放三天才能下鍋!你趕緊拿出來!」
我媽一聽,反而把布兜抱得更緊了,臉上露出一絲鄙夷:「放屁!我看就是那老頭子扣扣索索,故意編瞎話嚇唬人。鵝蛋能有什麼毒?我吃了一輩子鹽,還沒聽說過蛋有毒的。強子,你現在是真行啊,娶了媳婦忘了娘,還要編出這種瞎話來騙我?」
「不是騙你!是真的!」我掏出煙盒紙舉到她面前,可她一把推開我的手,蹬蹬蹬地下了樓。
回到屋裡,老婆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,眼圈紅紅的。我看著她,心裡充滿了無力感。但我還是不放心,拿出手機給妹妹發了一條微信,特意發了長消息:
「小慧,媽拿去的鵝蛋是岳父剛送來的『醉鵝蛋』,用特殊法子腌的。岳父特意留了條子,說剛出缸的前三天毒性很大,必須敞口揮發三天才能煮!千萬別急著吃!切記!吃了會出大事!」
五分鐘後,妹妹回了消息。是一張照片,背景是她家廚房,一口不鏽鋼鍋里正煮著三顆碩大無比的鵝蛋,水正沸騰著。
緊接著是文字回覆:「哥,你累不累啊?媽都跟我說了,你不就是心疼嫂子那點口糧嗎?至於編這種故事嗎?我都下鍋了,聞著可香了。放心,毒死我也不找你賠。」後面跟著一個「翻白眼」的表情包。
3.
這一天過得極其壓抑。晚上九點,窗外起了風,拍打著玻璃窗啪啪作響。
我正抱著孩子在客廳踱步,放在茶几上的手機突然瘋了一樣震動起來,是妹夫打來的。
「哥!哥!你快來二院!出事了!」妹夫的聲音帶著哭腔,「小慧她吃完那個鵝蛋,不到半小時就不對勁了!先是說嗓子癢,然後臉腫得像豬頭,剛才突然口吐白沫,臉都是紫的!救護車剛拉走!」
妹夫吼道:「哥!那鵝蛋到底怎麼回事啊?是不是那老頭下毒了啊?!」
「我告訴過你們!那蛋要放三天!」我對著電話吼了回去,「我現在過去!」
趕到市二院急診科的時候,一進大廳,我就聽見了我媽那標誌性的哭嚎聲。
「殺千刀的親家公啊!心腸怎麼這麼歹毒啊!給我閨女吃毒藥啊!我的小慧啊,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,我也不活了啊!」
看到我來了,我媽衝過來就要抓我的臉:「你還有臉來!你聯合你那個岳父害你親妹妹!那蛋里是不是打了農藥!」
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甩到一邊:「媽!我有聊天記錄!我告訴過小慧讓她別吃!是你們不信!」我媽愣了一下,隨即撒潑打滾地更厲害了。
就在這時,搶救室的紅燈滅了,大門「嘩啦」一聲打開。
4.
醫生滿頭大汗地走出來,摘下口罩,臉色陰沉。
「誰是病人家屬?」
「我!我是她媽!」我媽沖了上去,「醫生,我閨女怎麼樣?是不是有人下毒?」
醫生一把推開我媽的手:「胡鬧!什麼下毒?是嚴重的過敏性休克!誘發了喉頭水腫,差點就憋死了!氣管切開才救回來!」
醫生厲聲問道:「你們給病人吃了什麼?我們在她的嘔吐物里檢測出了極高濃度的乙醇,還有漆酚成分!這東西如果不經過處理,直接食用,對敏感體質就是劇毒!」
我走上前,深吸一口氣:「醫生,是醉鵝蛋。土法腌制的,用的是高度原漿酒和生漆封缸。我岳父叮囑過,剛出缸必須敞氣三天揮發。」
醫生聽完,狠狠地瞪了我媽一眼:「既然知道,為什麼還給病人吃?你們這是無知,還是謀殺?」
我媽被罵懵了,嘴唇哆嗦著。醫生冷哼一聲,眼神變得古怪起來。
「這還不是最嚴重的問題。」醫生手裡拿著檢查單,彈了彈紙面,「我們在搶救前,按照慣例給病人做了全套檢查,特別是考慮到家屬反覆強調她是『孕婦』。結果……你們猜我們發現了什麼?」
5.
這幾秒鐘的沉默,比剛才的爭吵更讓人窒息。
「發現……發現什麼?」妹夫結結巴巴地問。
醫生冷笑一聲,把一張B超單舉了起來:「病人子宮內膜薄得只有3毫米,卵巢早衰跡象明顯。我想告訴你們的是, 病人根本沒有懷孕! 」
這一句話,像重磅炸彈在走廊里炸開了。
我媽眼珠子都要瞪出來:「啥?沒懷?不可能!小慧肚子都那麼大了!我都摸過呢!」
醫生搖搖頭,語氣帶著嘲諷:「肚子大?那是嚴重的胃腸脹氣,還有這層東西。」醫生從護士手裡接過一個透明證物袋,裡面裝著一個肉色的、矽膠質地的墊子。
「這是我們在做心電圖時,從她肚子上揭下來的。矽膠假肚子,我還是頭一回在急診室見。」
6.
我媽盯著那個矽膠墊子,眼裡的光一點點熄滅,整個人滑到了地上。
真相在這一刻,比毒鵝蛋還要殘忍。我想起這幾個月來,我媽為了這個「二胎金孫」,幾乎把我的家底都搬空了送過去,甚至還給了二十萬的「保胎費」。
原來,這一切都是一場精心編織的騙局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