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周二下午兩點半,機械廠的車間裡轟鳴聲震耳欲聾。空氣中瀰漫著切削液和機油混合的刺鼻味道,我躲在廁所最裡面的隔間,手裡攥著那個螢幕已經碎了一角的手機,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發抖。
手機螢幕上,是一條兩分鐘前剛收到的銀行簡訊。
「您尾號7788的儲蓄卡帳戶於12月16日14:28分入帳人民幣60,000,000.00元……」
六千萬。
那個我以為要再等十年的老家宅基地拆遷款,竟然提前到帳了。數字後面的零多得讓我眼暈,我甚至數了三遍,才確認這不是詐騙簡訊。

我叫李強,今年32歲,是這家工廠的一名普通質檢員,月薪五千,每天要在粉塵里待十個小時。我的指甲縫裡永遠嵌著洗不掉的黑油泥,就像我的人生,怎麼洗都透著一股底層的狼狽。
還沒等我從巨大的眩暈中緩過神來,父親老李的電話打了進來。
「強子,收到簡訊了吧?」父親的聲音異常冷靜,透著一股跟他那一輩子農民身份不符的深沉。
「爸……收到了,這麼多錢,我……」我想大喊,想哭,想立刻衝出去辭職,把那張總是甩臉色的工長狠狠罵一頓。
「閉嘴。」父親打斷了我,「聽著,強子。這筆錢的事,爛在肚子裡。除了我,誰也別說。包括小雅。」
我愣住了:「為什麼?小雅是我老婆,她跟著我吃了那麼多苦……」
「就因為她跟著你吃了苦,她身邊的人才更想讓她『甜』回來。」父親的聲音壓得很低,「你現在立刻回車間去幹活,別辭職,別買房。繼續租你那個漏水的破屋。聽爹的,就試一個月。」
「試什麼?」
「試人。」父親說完這倆字,掛斷了電話。
看著鏡子裡那張滿臉油污、疲憊不堪的臉,我咬了咬牙,把手機塞回兜里。那一刻,兜里的手機仿佛變成了一塊燒紅的烙鐵,燙得我心慌。
但我沒想到,父親讓我試的這一步,竟然讓我看到了一張比鬼還可怕的臉。
2.
下班回到家,已經是晚上八點。
這間40平米的老破小出租屋,還是那副死氣沉沉的樣子。牆角的霉斑像地圖一樣蔓延,空氣里總有一股下水道返上來的霉味。
一進門,我就看見丈母娘趙桂芬正坐在那張唯一的破沙發上,手裡盤著兩個核桃,發出「咔噠、咔噠」的脆響。這聲音每次響起,我都覺得像是在敲我的骨頭。
妻子小雅正在旁邊給她削蘋果,那件粉色的睡衣領口都洗泄了,松垮垮地掛在身上。
「媽,您來了。」我強壓著心跳,換上拖鞋。按照以往的劇本,這時候她該嫌棄我身上的油味了。
果然,趙桂芬皺了皺眉,往後縮了縮身子:「強子啊,這一天天的,怎麼總是一身味兒。我都跟小雅說了多少次了,讓你換個體面點的工作,哪怕去送快遞也比這強啊。」
「媽,廠里雖然累點,但交社保……」我低著頭,按照父親的教導,開始我的表演。
「行了行了,別扯那些沒用的。」趙桂芬打斷我,手裡的核桃停了一下,「今天來是有正事。你弟小傑下個月就要訂婚了,女方那邊咬死了要30萬彩禮,還要一輛車。你是當姐夫的,這錢你得想辦法。」
要是昨天,聽到這話我會急得滿頭大汗,甚至會卑微地承諾去借。因為我知道,如果不答應,趙桂芬能在這個破屋子裡罵上三天三夜,罵我是廢物,罵小雅瞎了眼。
但今天,我兜里揣著六千萬。
我有底氣了,但我必須裝得更像。
我嘆了口氣,把沾滿油污的工作服扔進盆里,轉過身,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:「媽,別說30萬了,我現在連3000塊都拿不出。廠里最近效益不好,聽說要裁員了,我也在名單上。」
空氣瞬間凝固了。
小雅驚慌地站起來:「老公,真的嗎?怎麼沒聽你說過?」
我沒敢看小雅的眼睛,低頭盯著地板:「今天剛下的通知。要是真被裁了,咱們下個月房租都成問題。」
我做好了迎接暴風雨的準備。趙桂芬的脾氣我是知道的,聽到這話,她絕對會跳起來指著鼻子罵我無能,甚至會逼著小雅跟我離婚。
然而,奇怪的事情發生了。
預想中的咆哮並沒有來。
那兩個核桃的「咔噠」聲也停了。
趙桂芬坐在那裡,盯著我看了足足有十秒鐘。她的眼神很奇怪,不是憤怒,也不是失望,而是一種……像是在菜市場挑肉時,那種評估這塊肉還剩多少價值的眼神。
「要裁員了?」她的聲音輕得像某種爬行動物爬過草地,「那你以後打算咋辦?」
「不知道,可能去送外賣,或者回老家種地吧。」我試探著說了一句最窩囊的話。
趙桂芬沒有罵人。相反,她突然笑了。
那個笑容並沒有到達眼底,只是嘴角扯動了一下皮肉,顯得異常僵硬。「行,媽知道了。既然這樣,彩禮的事兒媽再想辦法。你也不容易,好好休息吧。」
說完,她竟然站起身,拍了拍褲子上的灰,走了。
門關上的那一刻,我長出了一口氣,但後背卻莫名其妙地起了一層冷汗。太反常了。這根本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趙桂芬。
3.
接下來的半個月,事情的發展越來越詭異。
以前一年難得上門一次的趙桂芬,開始頻繁地出入我家。
每次來,她都會帶一些「補品」。
「強子,這是媽託人買的海參,給你補補身子。」她笑眯眯地把保溫桶放在桌上。
我感動得差點就要把拆遷款的事說出來了。但我多留了個心眼。那天倒垃圾時,我在垃圾桶里發現了那個海參的包裝袋——那是臨期處理品,甚至有些已經發霉了,被她剪掉了發霉的部分煮進了湯里。
更讓我覺得不對勁的,是她的聊天內容。
她不再催著我要錢,反而開始關心起我的工作環境。
「強子啊,你們廠那個機器,大不大?轉得快不快?」
「聽說那玩意兒要是卷進去,人一下子就沒了吧?」
「廠里給你們買保險了嗎?要是出了意外,能賠多少錢?」
每次問這些問題時,她的眼睛都亮得嚇人,手裡的核桃轉得飛快。
我心裡那種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,就像是被一條毒蛇在暗處盯上了。我敷衍著說:「買了,保額挺高的,好像有一百萬吧。」
聽到「一百萬」這個數字時,我清楚地看到趙桂芬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,然後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揚。
「那還行,那還行。」她喃喃自語。
就在那個暴雨夜的前兩天,還發生了一件小事,徹底讓我看清了我在這個「家」里的地位。
那天我下班回來,鞋底磨穿了,腳被水泡得發白。小雅看著心疼,偷偷拿了攢下的私房錢,給我買了一雙100塊的新勞保鞋。
剛拿出來,趙桂芬就來了。
她一眼看見那雙新鞋,臉色立馬沉了下來,一把奪過去:「買什麼新鞋?他都要失業去送外賣了,穿這麼好乾什麼?能跑得更快嗎?」
「媽!強子的腳都磨破了……」小雅小聲辯解,眼圈紅紅的。
「破了貼個創可貼不就行了?」趙桂芬把鞋往地上一摔,「這100塊錢省下來,能給你弟買只雞補補身子!趕緊去退了!」
小雅低著頭,眼淚在眼眶裡打轉,卻不敢反駁。她看了一眼我,眼神里滿是愧疚和無力。
那一刻,我沒生氣,反而覺得悲哀。在趙桂芬眼裡,我這雙腳的價值,甚至不如小舅子嘴裡的一塊雞肉。
也是在那一刻,我更加堅定了要把這齣戲演到底的決心。
4.
真正的轉折點,發生在一個暴雨夜。
那天是周五,外面的雨下得很大,雷聲滾滾。出租屋的窗戶密封不好,雨水順著縫隙滲進來,滴答滴答地落在窗台上。
趙桂芬來了。
她今天穿了一件深色的雨衣,進門後並沒有脫掉,整個人裹在一層濕漉漉的寒氣里。她手裡提著一瓶白酒,還有兩個豬頭肉。
「強子,來,媽陪你喝兩杯。」趙桂芬的聲音在雷聲中顯得有些飄忽。
小雅去廚房熱菜了,客廳里只剩下我和她。
幾杯酒下肚,趙桂芬突然握住了我的手。她的手掌冰涼,像一條剛從水裡撈出來的魚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