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周六上午十點二十,陽光正好,把客廳地板曬得暖烘烘的。
我坐在餐桌旁,面前攤著那本我用了三年的Excel人情帳本。滑鼠停留在「蘇蘇」那一欄,上面用鮮艷的紅色標註著:「生死之交,待還人情5000元」。
手機螢幕亮著,微信轉帳介面上,我已經輸好了數字:6000.00。
指尖懸在綠色的「確認轉帳」按鈕上方,只有兩毫米的距離。我甚至已經想好了轉帳備註要寫什麼:「親愛的,恭喜卸貨!給乾兒子的見面禮,對自己好點!」

就在這一秒,一隻粗糙的大手突然橫插進來,掌心帶著常年搬運貨物磨出的厚繭,一把蓋住了我的手機螢幕。
我嚇了一跳,猛地抬頭。
周凱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身後。他剛下夜班,身上還帶著物流園特有的塵土味和一股淡淡的劣質煙草味。他的眼睛裡布滿了紅血絲,那是連熬了兩個通宵的證據。
「你幹什麼?」我皺眉,下意識地想把手機抽出來。
周凱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,他死死按著手機,聲音沙啞得像是在砂紙上磨過:「這錢,不能轉。」
「為什麼?」我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,「蘇蘇生了!是個兒子!當初我生大寶,蘇蘇可是第一個衝到醫院的,直接甩了5000塊紅包,連眼睛都沒眨一下!現在她生孩子,我回個6000多嗎?周凱,做人不能這麼不講究!」
周凱沒有鬆手,他的眼神從我的臉上移開,落在那張Excel表格上,目光在那行紅字上停留了很久。
「林淺,」他深吸了一口氣,似乎在壓抑著某種極大的情緒,「不是我不講究。是因為……趙強半年前找我借了1萬塊,到現在還沒還呢。」
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了。
那座老式的掛鐘在牆上發出「滴答、滴答」的聲響,每一聲都像是在敲打著我的耳膜。
我愣住了,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。
趙強是蘇蘇的老公,一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生意人。
「他借錢關蘇蘇什麼事?」我感覺一股血氣直衝腦門,「那是男人之間的事!蘇蘇是我的閨蜜,她現在躺在醫院裡坐月子,這是我對她的心意!周凱,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斤斤計較了?就為了那一萬塊錢,你就要我在最好的朋友面前當縮頭烏龜?」
周凱的臉頰肌肉抽動了一下。他沒有辯解,只是固執地把我的手機拿過去,直接按了鎖屏鍵,然後揣進了自己兜里。
「反正這錢不能直接轉。」他丟下這句話,轉身走向陽台,「我去抽根煙。」
看著他有些佝僂的背影,我氣得渾身發抖。
我和周凱結婚五年,我知道他節省。他是物流公司的車隊調度,賺的都是辛苦錢。為了攢首付、為了還房貸、為了給孩子存教育金,他恨不得把一塊錢掰成兩半花。他抽的煙從20塊的玉溪降到了10塊的紅金龍,腳上的運動鞋穿了三年沒捨得換。
但我沒想到,他的節省,竟然已經到了不分場合、不顧情義的地步。
那可是蘇蘇啊。
大學四年,我沒錢吃飯時她分我一半饅頭;我失戀痛哭時她陪我熬夜;我結婚時她哭得比我還慘;我生孩子大出血,她在產房外守了一天一夜。
這一萬塊錢的債務,就像一根刺,扎破了周凱的格局,也刺痛了我的心。
我衝著陽台大喊:「周凱,你今天要是敢攔著我,我們就離婚!」
回應我的,只有陽台上傳來的「咔噠」一聲打火機的脆響,緊接著,一縷青白色的煙霧升騰起來,很快就被風吹散了。
2.
冷戰開始了。
整整一天,我沒和周凱說一句話。我把自己關在臥室里,越想越委屈。
我翻出結婚時的禮金簿,蘇蘇的名字排在第一個。那時候她還沒結婚,字跡清秀有力地寫著:「祝姐妹幸福一輩子」。旁邊是厚厚的一疊紅包記錄。
再看看現在的周凱。
透過臥室的門縫,我看到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,面前的煙灰缸里已經積了五六個煙頭。他沒開燈,手機螢幕的光映在他臉上,陰晴不定。他似乎在猶豫什麼,幾次拿起手機,又放下,手指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敲擊著。
這種沉默讓我更加煩躁。
為了賭氣,我決定不僅要轉帳,還要親自去醫院看蘇蘇,當面給個大紅包,狠狠打周凱的臉。
我拿起備用手機,給蘇蘇發微信:「親愛的,恭喜啊!太棒了!你在哪個醫院?我明天帶大寶去看你!」
消息發出去,我就盯著螢幕等回復。
以往蘇蘇是秒回黨,表情包能發一串。但這次,足足過了二十分鐘,對話框才彈出一行字。
「不用了親愛的,醫院管得嚴,不讓探視。你帶娃不方便,別折騰了。心意領了。」
客氣,疏離,冷淡。
連一個表情包都沒有。
我不死心,又發了一條:「怎麼會不讓探視?是不是私立醫院規矩多?沒事,我就在樓下把東西給你老公也行。」
這次,那邊顯示「正在輸入中」很久,最後只回了兩個字:「真不用。」
我心裡咯噔了一下。
這不是蘇蘇的風格。她是個愛熱鬧的人,以前哪怕是感冒吊水都要發個朋友圈求安慰,現在生了兒子這麼大的喜事,怎麼反而遮遮掩掩的?
我下意識地點開了蘇蘇的朋友圈。
這一看,我才發現不對勁。
她的朋友圈設置成了「半年可見」。而這半年裡,以前那些曬下午茶、曬旅遊、曬恩愛的照片全都不見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各種劣質化妝品和不知名減肥藥的微商廣告。
文案充滿了焦慮感:
「寶媽兼職,日賺300,不封頂!」
「想給孩子更好的生活嗎?加入我們,手把手教你逆襲!」
「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錢,不然連哭的地方都沒有。」
這還是那個非大牌不用、活得精緻優雅的蘇蘇嗎?
一種不祥的預感像野草一樣在我心裡瘋長。
我想起半年前,也就是趙強找周凱借錢的那個時間點。
那天晚上周凱回來得很晚,臉色鐵青,身上除了煙味還有一股難聞的汗臭味。我問他去哪了,他只說是「同事聚餐」,然後就鑽進浴室沖了半個小時的水。
難道從那時候起,事情就不對勁了?
我越想越坐不住。既然不讓去醫院,那我就把禮物寄到她家去。
我熟練地打開購物軟體,下單了兩箱最貴的進口紙尿褲和一套嬰兒純棉禮盒,地址選的是蘇蘇以前住的那個高檔小區——錦綉花園。
那是蘇蘇的婚房,當初裝修就花了五十萬,是她的底氣。
半小時後,快遞員的電話打過來了。
「姐,你這地址不對啊。」快遞員的聲音透著不耐煩,「我敲門了,這戶人家說不認識什麼蘇蘇。」
「怎麼可能?」我急了,「錦綉花園3棟1201,沒錯啊!」
「真沒有。這戶人家說他們剛搬進來三個月,這是二手房。你要不核實一下?」
手機從我手裡滑落,砸在被子上,發出悶悶的一聲響。
賣房了?
蘇蘇把婚房賣了?
這麼大的事,她竟然連提都沒跟我提一句?
這半年,她到底經歷了什麼?
我猛地衝出臥室,客廳里一片漆黑,只有周凱指尖的一點火星在明滅閃爍。
「周凱!」我聲音都在發抖,「你是不是知道什麼?蘇蘇家房子怎麼賣了?趙強到底乾了什麼?」
那點火星猛地亮了一下,然後被狠狠掐滅在煙灰缸里。
黑暗中,周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。那聲音里透著無盡的疲憊,還有一絲我從未察覺的沉重。
「本來想等你出了月子、情緒穩定點再說的……」
他站起身,關節發出咔咔的輕響。他走到開關旁,並沒有開燈,而是借著窗外的月光,拿起車鑰匙。
「換衣服吧。」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,「我帶你去個地方。」
3.
車子在夜色中穿行,車廂里安靜得可怕。
周凱開得很穩,但我能感覺到他的緊繃。他的手緊緊握著方向盤,指節泛白。
我看著窗外不斷倒退的街景,心裡越來越慌。這不是去錦綉花園的路,也不是去蘇蘇以前產檢的那家高端私立醫院的路。
車子越開越偏,路燈越來越暗。
最後,周凱把車停在了一家老舊的公立醫院分院門口。這裡是老城區,周圍環境嘈雜,即使是晚上,也能聽到附近大排檔的喧譁聲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