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塞給她一個厚厚的紅包。
年輕的護士愣了一下,看了看紅包的厚度,又看了看我鎮定自若的表情,什麼也沒問,利索地幫我分裝了一管血液樣本,貼上了方遠的名字。
我將那管承載著真相的血液樣本,小心翼翼地放進保溫袋裡,心裡卻一片冰涼。
當天下午,我約了我大學時的同學,林靜。
她畢業後就進了省人民醫院的檔案科工作。
我請她在一家環境清雅的茶館見了面。
寒暄過後,我沒有直接說明來意,而是長長地嘆了口氣,狀似無意地講起了一個「朋友」的故事。
「……我那個朋友啊,最近發現她老公家裡有點奇怪。她小叔子從小體弱多病,婆婆就偏心到沒邊了,總覺得虧欠了他。最近我朋友無意中翻到一張二十多年前的診斷書,好像是叫什麼……再生障礙性貧血。」
林靜一邊喝茶,一邊靜靜地聽著。
「我就是好奇,」我看著她的眼睛,試探著問,「你說,像這種二十多年前的住院病歷,尤其是涉及到骨髓移植這種大手術的,醫院的檔案科還能查到嗎?」
林靜放下茶杯,沉吟了片刻。
「按規定是不行的,涉及患者隱私。而且年代太久遠,那時候很多資料都還是手寫的,查找起來非常麻煩。」
我的心沉了下去。
「不過……」她話鋒一轉,「如果你那個『朋友』,能提供準確的患者姓名、大概的入院時間,再告訴我,捐獻者的名字……或許,我可以試試。」
我的心又猛地提了起來。
「患者叫方偉,捐獻者……可能叫方遠。」我壓低了聲音,「時間大概是二十二年前的夏天。」
林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里有同情,有瞭然。
「知夏,把你的『朋友』的身份證號發給我。」
我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她是想以直系親屬(妻子)的名義,去申請調閱檔案。
「林靜,謝謝你。」
「傻瓜,我們是同學啊。」
等待結果的日子,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。
但我表面上,卻表現得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。
我甚至開始主動緩和和方遠的關係,會給他做他愛吃的菜,會像以前一樣關心他工作累不累。
方遠以為我終於「想通了」,「大度」了。
劉玉梅見我「服軟」,態度也緩和了下來,又開始在我耳邊念叨,讓我去跟租客商量,說願意補償她三個月的房租。
我只是微笑著,敷衍地應承著,心裡卻在盤算著一場更大的風暴。
一個星期後,深夜十一點,我收到了林靜發來的消息。
只有一張圖片。
那是一份陳舊的、手寫的《骨髓移植手術知情同意書》。
患者:方偉。
手術原因:重型再生障礙性貧血。
供體來源:同胞全相合。
而在「供體」那一欄,簽著兩個名字。
一個是劉玉梅。
另一個是,方遠。
只是「方遠」那兩個字,寫得歪歪扭扭,稚嫩無比,一看就是出自一個孩子的手。
一個八歲的孩子。
林靜緊接著發來一條語音:「知夏,我還查了,當年手術記錄里寫得很清楚,因為供體年齡太小,是從髂骨里抽的骨髓幹細胞。我問了血液科的醫生,那種抽取方式,對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,非常痛苦。」
我關掉手機,眼前一片黑暗。
原來,所謂的「體弱」,所謂的「全面體檢」,都是一場精心編織的謊言。
真相,遠比我想像的,更加殘忍和血腥。
我的丈夫,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,或許就只是一個預備的「零件」。
我的婚姻,建立在一片由謊言和鮮血澆灌的土地上。
心,在那一刻,徹底死了。
在拿到那份決定性的證據後,我沒有立刻攤牌。
我知道,我們的婚姻,我們這五年看似溫馨的家庭生活,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笑話。
在徹底撕碎這個笑話之前,我想再最後確認一件事。
確認我這五年的青春和感情,究竟錯付到了何種地步。
我策劃了一場「最後的晚餐」。
我訂了我們第一次約會的那家西餐廳,那裡的燭光和音樂,曾經見證了我們最甜蜜的時光。
當我告訴方遠這個安排時,他很意外,也很驚喜。
他以為,這是我徹底回心轉意,準備翻過「租房」這一頁的信號。
他特意穿上了我給他買的西裝,頭髮梳得一絲不苟,甚至還帶了一束我最喜歡的白玫瑰。
餐廳里,悠揚的小提琴聲流淌。
燭光搖曳,映著他溫柔的笑臉,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五年前。
我主動舉起酒杯,敬他。
「方遠,謝謝你,曾經給過我那麼多美好的時光。」
我的聲音很輕,帶著一絲他從未聽過的、如同告別般的傷感。
他有些慌,連忙握住我的手:「知夏,你別這麼說。以前是我不對,是我糊塗,是我沒有處理好家裡的關係,讓你受委屈了。以後不會了,我保證!」
他以為我要回頭,態度變得無比溫柔和懇切。
我笑了笑,沒有接話。
我們聊起了大學時的趣事,聊起第一次見面的場景,聊起他當初是怎麼笨拙地追求我。
氣氛看似融洽而溫馨。
然而我的心裡,卻像結了一層厚厚的冰。
每一句歡聲笑語,都像在給這段即將死去的婚姻,吟唱著輓歌。
甜點上來後,我知道,是時候了。
我放下刀叉,雙手交疊放在桌上,抬起頭,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。
那雙曾經讓我沉溺的眼睛,此刻在我看來,卻寫滿了懦弱和空洞。
「方遠,」我輕聲問,「我們來做個假設吧。」
「什麼假設?」他笑著說。
「如果有一天,我生了很重很重的病,比如……白血病,需要骨髓移植才能活下去。」
我的聲音很穩,但指尖卻在桌下微微顫抖。
「而你的骨髓,剛好和我的配型成功了。你會救我嗎?你會把你的骨髓捐給我嗎?」
方遠的笑容,僵在了臉上。
餐廳里的音樂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靜音鍵。
他愣住了,隨即乾笑了一聲:「說什麼傻話呢?好端端的,怎麼說這個。」
我沒有笑,只是固執地,一瞬不瞬地看著他:「我是說如果。」
他臉上的輕鬆和溫柔,一點點地消失了。
他沉默了很久,久到我幾乎能聽見自己心跳破碎的聲音。
他的眼神開始躲閃,不敢與我對視。
最終,他端起水杯,喝了一大口水,才用一種極其乾澀的聲音,慢慢地說道:
「這個……主要還是得看醫生的專業意見吧。而且……這種大事,肯定也要聽聽我爸媽的意見。畢竟……身體髮膚,受之父母嘛……」
「再說了,捐骨髓對身體肯定有損傷的,萬一……萬一影響到以後……」
他的聲音越來越小,每一個字,都像一把重錘,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。
身體髮膚,受之父母。
多好聽的理由。
二十二年前,當他八歲的時候,被父母按在手術台上,從髂骨里抽取骨髓去救那個「弟弟」時,他怎麼沒有想過「身體髮膚,受之父母」?
現在,當 hypothetical 的對象換成了我,這個與他同床共枕了五年的妻子,他卻要「聽聽爸媽的意見」了。
答案,已經昭然若揭。
我笑了,笑著笑著,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。
滾燙的淚珠,砸在冰冷的餐盤上。
他徹底慌了,手足無措地站起來,想幫我擦眼淚:「知夏,你怎麼了?你別哭啊,我不是那個意思……」
我抬手,擋住了他的觸碰。
我擦乾眼淚,搖了搖頭,聲音平靜得可怕。
「沒什麼,菜涼了。」
那一刻,我心中對他,再也沒有半分的留戀和不舍。
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悲哀和荒蕪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