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十一月的風像一把鈍刀子,刮在臉上生疼。
下午四點半,民政局門口的落葉被卷得滿地亂跑。趙晉站在台階上,手裡捏著那本暗紅色的離婚證,另一隻手插在嶄新的羊絨大衣口袋裡,那種掩飾不住的輕鬆感,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都有點飄。
「冷吧?」他假惺惺地問了一句,眼神卻飄向了路邊那輛剛洗過的黑色奧迪。
我緊了緊身上那件穿了六年的羽絨服,袖口早就磨得發白,露出裡面灰撲撲的鴨絨。我搖搖頭,把屬於我的那本證件塞進帆布包的最裡層。

「林淺,說實話,我挺意外的。」趙晉點了一根煙,深吸了一口氣,仿佛要把這幾年的「晦氣」都吐乾淨,「我以為你會鬧,畢竟六年了,讓你凈身出戶,多少有點不近人情。」
他頓了頓,透過煙霧眯著眼看我:「剛才簽字的時候,你怎麼那麼痛快?連這幾年的青春損失費都不爭取一下?」
我看了一眼他那雙保養得當的手,又低頭看了看自己。
我的雙手粗糙得像兩塊老樹皮,指甲邊緣因為長期接觸消毒水和給老人清理排泄物,染著洗不掉的淡黃色碘伏漬。這是我在趙家當了六年免費護工留下的「勳章」。
我抬起頭,沖他淡淡一笑:「早受夠了。」
趙晉愣了一下,隨即爆發出一陣帶著嘲諷的笑聲:「也是,我媽那個樣子,誰伺候誰瘋。以前你是沒辦法,現在離了,你確實解脫了。」
他彈了彈煙灰,一副大發慈悲的口吻:「既然離了,以後我媽的事就不用你管了。我會給她找個像樣的養老院,雖然貴點,但省心。」
我看著他虛偽的嘴臉,心裡那個藏了許久的秘密,像一顆即將引爆的炸彈,在胸腔里突突直跳。
我想起昨晚,也是這樣一個寒風凜冽的夜。
時針指向十一點四十五分。趙晉推開家門,帶著一身酒氣和一股陌生的香水味——那是迪奧真我的味道,甜得發膩,刺得我胃裡一陣翻騰。
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先去婆婆房間看一眼,哪怕只是做做樣子。他徑直走進臥室,把一份列印好的離婚協議書拍在床頭柜上。
「林淺,我們結束吧。」他不耐煩地扯開領帶,「我不想耽誤你了,你也別耽誤我。」
我正在給婆婆洗尿墊。那個點,水龍頭裡的水冰得刺骨。我擦了擦手,走過去拿起那幾張紙。
協議很簡單:孩子歸他(其實他根本不想要,只是為了傳宗接代的名聲,反正也是送去寄宿),房子歸他(那是婆婆名下的老房子,在這個地段,傳聞明年就要拆遷),存款歸他。
至於我,能帶走的只有幾件舊衣服。
「你別覺得虧。」趙晉坐在床邊,點燃了那個他在家從來不抽的煙,煙灰掉在地板上,「這幾年你也吃家裡的喝家裡的。我媽癱瘓在床,我又忙,家裡沒個收入也不行。這房子雖然是我媽的名字,但我是獨生子,早晚是我的。現在拆遷風聲緊,這婚必須離清楚,免得以後扯皮。」
他說得理直氣壯,仿佛這六年我不是在照顧一個全癱的老人,而是在他家白吃白喝。
我沒說話,只是靜靜地看著他。
我也曾愛過這個男人。那時他還是個會在下雨天跑三條街給我買栗子的青澀小伙。可這六年,隨著婆婆的倒下,隨著他職位的升遷,那個男人死在了歲月里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個會因為每個月多花了幾十塊錢尿不濕錢,就拿著Excel帳本指著我鼻子罵「敗家娘們」的精明商人。
「好。」我放下協議,平靜得讓他有些不知所措,「我簽。」
2.
趙晉顯然沒想到我會這麼爽快。他準備了一肚子的說辭,甚至做好了我會撒潑打滾、索要天價分手費的準備。
「你想好了?」他狐疑地看著我,「簽了字,明天一早去民政局,可就沒回頭路了。」
「想好了。」我轉身繼續去洗那個尿墊,水聲嘩嘩作響,掩蓋了我語氣里的那一絲顫抖,「這日子,我一天也不想過了。」
趙晉冷哼一聲:「算你識相。」
那一晚,他睡在客房,鼾聲震天。而我,像過去的2190個夜晚一樣,每隔兩小時就定一次鬧鐘。
凌晨兩點。鬧鐘輕微震動。
我熟練地起身,走進婆婆的房間。房間裡瀰漫著一股混合了藥味、老人味和消毒水的特殊氣味。吸痰機發出「呼嚕呼嚕」的聲音,像一頭瀕死的老獸在喘息。
婆婆醒著。
六年前,那場突如其來的腦梗奪走了她的行動能力和語言能力。醫生說,她大機率會一直像個植物人一樣躺著。
趙晉那時正處在事業上升期,他握著我的手痛哭流涕:「老婆,請護工我不放心,只能辛苦你了。等你照顧好媽,我一輩子對你好。」
我就為了這句承諾,辭掉了那個我深愛的美術老師的工作,拿起了吸痰管和導尿包。
這六年,我的世界就是這間不到十平米的臥室。我的社交圈子變成了菜市場和藥店。我的護手霜從幾百塊的牌子變成了幾塊錢一瓶的甘油。
而趙晉呢?
他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。偶爾回來,也只是捂著鼻子在門口站一站,喊一聲「媽」,然後就躲進書房打遊戲。
他嫌棄這裡的味道,嫌棄母親失禁時的狼狽,更嫌棄那個為了省錢給他媽買進口藥、連件新內衣都捨不得買的黃臉婆。
我走到床邊,熟練地給婆婆翻身,拍背。
借著昏暗的壁燈,我看到婆婆那雙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。她的眼角濕潤,喉嚨里發出「荷荷」的聲音。
「媽,沒事。」我用溫熱的毛巾給她擦臉,輕聲說,「都安排好了。」
婆婆的左手——那是她唯一還能輕微活動的部位,食指在床沿上輕輕敲了兩下。
篤,篤。
這是我們之間的暗號。
半年前,我就發現婆婆的眼神變了。以前是空洞的,後來變得有了焦距。有一天,我在給她讀新聞時,發現她的手指會隨著我的語速輕輕敲擊。
我試探著問:「媽,你聽得懂我說話嗎?聽得懂就敲一下。」
那天下午,那一聲清脆的指甲敲擊床板的聲音,讓我哭得差點背過氣去。
她醒了,甚至思維比以前更清晰。但她讓我通過敲擊拼音的方式保守秘密,尤其是對趙晉。
她說:「我想看看,這個兒子還是不是人。」
結果,她看清了。
她看到了兒子在床前打電話給小三,承諾等老太婆一死就買鑽戒;她聽到了兒子跟朋友抱怨「這老不死的怎麼還不斷氣,耽誤我換大房子」。
那一刻,我知道,這位曾經雷厲風行的退休老教師,心裡已經有了決斷。
回到民政局門口。
風更大了。趙晉似乎失去了最後的耐心,他看了一眼手錶,那是今年最新款的勞力士,價值六位數。而我的手腕上,還戴著那根六年前婆婆送我的紅繩,已經磨得起毛了。
「行了,既然沒事,我先走了。」趙晉拉開車門,「你自己坐公交回去吧,我就不送了。那房子……給你三天時間搬空,夠意思了吧?」
「等等。」
我叫住了他。
趙晉皺眉回頭,一臉不耐煩:「又怎麼了?反悔了?我告訴你林淺,字都簽了……」
我沒有理會他的咆哮,而是從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里,掏出了一個深藍色的天鵝絨首飾袋。
這個袋子有些年頭了,上面的絨毛都禿了幾塊,原本金色的拉繩也變成了暗淡的土黃色。
趙晉的眼睛亮了一下,隨即露出一絲鄙夷的笑:「怎麼?要把結婚時的金戒指還我?林淺,你也太天真了,這點東西就想換……」
「不是還你。」我打斷他,走近兩步,把袋子遞到他面前,「是給你的『驚喜』。」
「驚喜?」趙晉警惕地看著那個袋子,並沒有伸手接。
「你不是一直想知道,這六年,媽在床上到底在想什麼嗎?」我的聲音很輕,卻字字清晰,「這裡面,有你要的答案。」
趙晉的臉色變了變。他一直篤定母親是個毫無知覺的活死人,但此刻,看著我篤定的眼神,他心裡那種莫名的恐慌又冒了出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